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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医生作家---毕淑敏的小说(推荐)
淡漠千里见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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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8 11:41:00
回复: 医生作家---毕淑敏的小说(推荐)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抬来
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时
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不过
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气,你马
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一阵风就会飘
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请三思而行。”院
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利
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摆个死
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里,
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临终服
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
面考虑。”

    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
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
我们将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
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端屎
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
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
的人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有
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还没
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
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
了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
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分
割。

    “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我将
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
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肖
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活
活冻死!饿死!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
帮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
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那
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
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
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促她
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树木葱
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
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面。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当
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死,那么,他绝不
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他怕的是天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
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
一只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
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
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
儿女们!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
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
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
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
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
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
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
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
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
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
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
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院
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孩子的脸
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
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
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
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
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

    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
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我
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

    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我紧迫其后,心想这
可以现在观察。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
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
了墙上。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他欣赏着,
又按了一个,呵呵笑。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

    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
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
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
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
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
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
无法安定。

    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我又想呕。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
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
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
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
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
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
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

    要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
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
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
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
地笑着对人,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
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
是真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
的,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
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
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
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

    “不下地,不晒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烦心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小白说:
“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问
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
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钱倒
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我就说,不远。管
住吗?她们会问。管,我说。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我就说,服侍病
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
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
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
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啊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
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我就实话实
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们觉着你
不称职,你也只好走。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就这样。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
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儿,
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象婴孩
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说,人之将
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他们会记得
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
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我奶奶临死的时候,
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她一直叫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
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
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
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
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
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她的
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
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
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

    “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才没录
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不
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明前最黑
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

    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最有传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
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必更加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次那
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说常死人。但一天
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这是个团圆的日
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路灯突然亮
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动。我还是呆呆
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欢他。齐大夫
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
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
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
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我说,是。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我说,都那
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
搁不下了。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你害怕吗?他又说。我说,不害怕。他说,你这娃娃
胆还挺大。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
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了。不起他们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它们最后离开
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要捡回来。你要不
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

    “就来。”

    她要走。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
会对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户口问
题。”

    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贤淑的
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
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的脸形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
是院长挑的时候就根据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我
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关了!我服从
了,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

    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他说:“谁给我造谣?
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这里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
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
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婆婆妈**慈
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
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
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
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
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
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
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
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
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
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
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
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
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
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胆略。”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夫陪
同。我说:“我可以听听吗?”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
不清晰。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
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

    齐大夫仿佛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
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
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HSPICECARE-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
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所之意。

    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已贫病交
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留他们。无偿
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路了。一些就在这
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CARE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的苦
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
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临终关
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
关怀”这一辞条。

    人们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我
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绅士来不
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
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浆齐
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院里一切以
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第一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
意。同高干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
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心地
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老
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死了
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涕泪纵
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带尖
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他早就
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搭在晾衣服
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挂不住
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惧死
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长程足量
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确认患了不可
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镇痛剂怕他成瘾
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适?要是在我们的国
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
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可是我又
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
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要登
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微不
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一位
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实在不行
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遗
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的法
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在
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颠及
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我们刻骨不
忘。”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他毕竟是一个有
良知的英国绅士。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
医生,我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
黑溃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
痛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复
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只懂
医学。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紫
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外溢。
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

    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齐大
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
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关键
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把复杂的
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有你们叫做油
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的脚夫。你们却强
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不吃任何动物蛋白,
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
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
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
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以相
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斯博
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技
场。“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

    等一会儿,您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
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
家那么高寿,得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
上,奶奶就等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
待会儿,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

    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
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
红色阿拉伯数字。“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
一旁,引诱你点燃。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
象不屑于为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
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从上
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了锈
的管道里吹气。“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
颜悦色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不
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你心
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
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

    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
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
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到老翁干裂的唇里。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
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
烟……不对味……骗人……”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
几毛钱呢。怎么说丢就丢了?”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
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
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
好烟,冒牌货可不行。齐大夫脸色很难看。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
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
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
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着仁
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夫翻译给
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了爱
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齐
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我们都很紧

 

在美之前,善乃是才情之本;
在美之后,善乃是生命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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