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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医生作家---毕淑敏的小说(推荐)
淡漠千里见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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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8 11:40:00
医生作家---毕淑敏的小说(推荐)

楼主:青鸟
 
     
                作者:毕淑敏
                        序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
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
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
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
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
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
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
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
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
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
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
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
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

    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
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预约死亡

                                毕淑敏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
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出绿来。

    姓名毕淑敏年龄70岁性别女籍贯山东诊断肝癌晚期……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开什么玩笑。”

    他说。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有
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在毛主
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70
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罪名
折磨自己?”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
亡。”

    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行。
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个劳
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的地
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旯里,我
们总以为韶华依旧。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夫
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脱
落。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不
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英国临终关怀医
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极为急促的
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听说有一种XXX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
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吗?”夫说。“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
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
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
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
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锐的
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

    我说,换了一盘磁带。“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
朵。这个动作使他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终关
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

    他索性走过去,锁住声音。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
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
个伟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
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你可以拒绝一切,
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
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益寿司吉。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
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
好。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
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
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
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

    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
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随便
说。”

    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
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
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老医
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
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
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
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
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
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不知道。医院里
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
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
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
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
假如你是一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
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

    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
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这里
一共有多少人?”我问。“你是说工作人员吗?”“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
人?”“几百人。”

    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
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
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

    我说。“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

    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我们到病房里
看看吧。”她说。

    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
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但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
我们不大一样。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
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
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
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
缩出颈子般的窄处。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
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
的。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
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
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
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没有人回答。“多大岁数了?”“得的是什么病啊?”“现
在感觉怎么样?”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
气管的内壁*啪啪作响。“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
等待,等待上路。到远方去。”

    院长说。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你们觉
得好吗?”“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
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

    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

    我轻声对院长说。“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
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
个劲地说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
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
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院长说。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
个过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
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
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
白。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没
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似的
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
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稀薄的红了。“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
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下雨。”

    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得自己足
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

    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
问个水落石出。“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
律的,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
旧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

    院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
同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
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
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
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的时间。”

    院长谆谆告诫。“那就是……”小伙子思索。“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

    “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
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

    小伙子失望地说。“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
只能动一动睫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
肉,距大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
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有必要
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年轻
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
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
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
法兰克福的机票……”

    小伙子把一大摊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院长不由
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
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
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新鲜
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桥畔的小工麋集过
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
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
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他说,我油,我也能修。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
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
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

    院长说。“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
期。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

    小伙子忧愁地说。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
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友来
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朋友一起
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给你捎去。
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

    院长设身处地地说。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
件事不能这样办。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
我的心灵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
华裔,我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
一生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
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爱怎
么办就怎么办吧。”

    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
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
停尸房。“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
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

    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
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
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
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
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
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
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
苦。经过郑重的考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医
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
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
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啊!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我不需要您亲手来
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
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
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
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还有最后一条……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
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
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命的
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
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
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医
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是最好
的治疗。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

    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
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
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茸的
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色泽。医
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只能跟
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小弹
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出海
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地
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心象
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只服从病
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圆圆的句号,
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始吧,我挚爱的人
们。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
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
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
来了。是吧?医生?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
手。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
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
一定的。

    所以要快,我们走吧。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才
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
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
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毒液
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了注
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
光泽。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

    医院的护士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
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

    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
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也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

    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
膊。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树叶
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
说。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去。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他们没有回头。不
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
那里去。让我们回家!

    她的丈夫热泪盈眶。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他们和
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
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
帝的名义。

    医生说。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
炯炯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保持
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持不
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时间到了。
医生说。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
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不
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这个
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生,后来
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无法
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可以
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来。我很
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样做。

    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
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

    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药
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它由
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奄奄一息
的老人叹息。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
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
父亲死在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
自己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
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

    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
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理的事,不一定现在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
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王将
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天真地认
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植物和矿物混
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精华焊接在一块,
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

    我们崇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
“禄”。“禄”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
加官进爵,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
的注解。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
准。只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
看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还没
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士,而且
弱智,极好糊弄。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
危的去者,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
又来了。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院长,您不必紧张。
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
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
意地说。“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在美之前,善乃是才情之本;
在美之后,善乃是生命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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