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想念，或者缺德


那个下午，我一边往外掏钱一边感慨着说道，这么贵了啊，一万七！我们当时租这个店面一年才一千七呢。这时候，我正在给第一次和我回家的她买衣服，我那样的说话，一半是在与那个卖衣服的老板娘言说，一半是在说与我的她听，我又似乎是在说明自己往日对这座县城的熟悉。

大半天了，我们没有找到叔。家里打听到的消息是叔在县城周边的一个农场里面打工，听说婶娘也是在县城的一家花店里面做事。我其实对我的县城已经很陌生了，十年的时间出门在外，县城有了内环路外环路，它的边上有着许多农场，要在那里面像大海捞针一样找到叔，有点困难。我应该对县城的街道和店面更加熟悉一些，但是它们的变化也太大了，我看不到一块我从前制作的招牌，我甚至也不认得那一块块招牌上面的字体出自于何人之手了，它们大多换成了电脑字体。我到一间间的招牌店里面询问，李绍国的招牌店开在哪里呀？还是叫红太阳吧？

变化太大了，这些店面的老板们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也甚至说不出来李绍国的位置，这让我在我的她面前有着羞恼的神色——怎么说我也算是他们的前辈嘛，想当年......
咳，当年的这座县城，充其量也就开了那么一二十家招牌店而已，谁与谁，那都可以如数家珍。但是他们和我一样，早一个个的到更广阔的天地去了，剩下来的这些徒子徒孙们，他们根本不需要认识我们，现在有了电脑写字，我们这些早前手写美工字的人，和他们就已经断了渊源。

我要找到李绍国，我听说婶娘打工的那家花店就在他的店面的隔壁。我想我的叔了，我想得很。我听说叔得了很历害的病，常常咳出来血，我听说叔现在瘦得不成样子了，我还听说叔和我们这一家族主动断了联系，因为我们都拿不出来多余的钱替他看病。我的叔一定是独自在一边伤心着的，我想他，我心痛他。

是的，那一年，我特别的想念我的亲人们，以至于我和她在一个下午突然就作出来了回家的决定。我们没有采买一件礼物就回去了，总之，一切都仓促得很。

这样仓促的情形表现在：我们到家了，鞭炮声响起来了，我们的婚床还在身后，我的堂哥在我的身后面催促我给它让路，我的一些叔伯们还在一间临时整理出来的婚房里面吊顶，我的姐妹们在另一间屋子里面缝合床被。我将女儿递到姑妈的怀里，我说，叫姑婆婆。姑婆婆的眼雨水就涮的下来了，她很快的又擦掉，她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呢，哎呀，我看看，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宝宝都长这么大了哟。

好多年了，我第一次回家，我有了她，也有了女儿，可是我的亲人们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回家的日子，也就成了我和她正式结婚的日子。我的亲人们喜气洋洋，我也喜气洋洋，我到处递烟，我像个孩子似的继续摸着长辈们的脑壳。那一天，我没有看到我的叔，没有人通知他，我的亲人们找不见他。我小时候，叔最疼我了，在六个叔伯当中，我也最喜欢他。

2003年阴历10月的一个下午，我和她在县城里面到处穿梭，一边顺便的买着衣服，家乡很冷，我的她不能够适应，我也不能够适应了。我记得我们后来给母亲买了一对耳环，再后来就突然看到了“红太阳”的招牌，我们看到了婶娘，我们在婶娘的带领之下又找到了叔。叔当时卷高着裤管，叔拿着铁锹站在一排果树下面，叔在婶娘说了两声“你侄儿看你来了呢”的话语中醒过神来，叔就笑得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根根抖动了。叔将我们带到一间临时的工棚里面坐下，叔说，你看这屋里面乱七八糟的样子，不好意思了啊，那个，那个，你叫什么的名字呀，这真是对不住了，没有一个好招待呢。

我来招待吧。我将叔和婶娘请到了一家餐馆里面，我恭敬的、执意的给他们倒茶，叔的脸上是喜洋洋的神色。然后，我点菜，我的手指麻利的在菜谱上面划过，我一个一个的报菜名，婶娘后来就有了心痛的样子，她觉得我点得太多了，浪费。

叔笑出来一口被香烟薰黄了的牙齿，想来他也是明了我对他的牵挂和想念的吧，叔并不多劝阻我。时光像一部刻满了划痕的旧电影，在我的脑袋里面不停的倒片，快节奏的，想我的叔当时一定也会有如我一般的感觉的吧。叔抱了我们的女儿在怀中，用脑壳和她顶牛。叔说，哎呀我们宝宝真乖。叔又说，你小时候呀，可是犟得很，一定要多顶我一个的。

是的，我的心底下一直有一些画面，刺槐花儿落得遍地都是，它们白白碎碎铺满了老房子前面的禾坪，还落在竹凉床上面，落在我和叔的头上，我的叔或者擦拭一只锁呐，或者安静的看书，又或者许诺我帮他捶背之后就带我到河堤上面一起放牛去。至于......叔给我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不记得了，那是一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吃桃子吃菜瓜啃甘蔗不算吧，那肯定是我和叔经常一起吃的。
叔是我少时陪伴我最多的一个。

叔说：你怎么和那些二流子混在一起了呢。
叔说：看下次我不打断了你的腿。

叔说：那个人又来了，他硬要牵走我们的猪。
叔说：你走快点，你不要和他打架啊，你吓唬一下他就行了。

我十八岁，再到二十岁，叔在我的眼中渐渐的没有了威严。可是，我还是亲近他，他也亲近着我。他搞不定的事情，他开始以为我可以帮他搞定了。

比如，那个下午的一桌饭菜，叔很享受，叔还破例的喝了一瓶啤酒，婶娘说医生讲的你不能够喝酒了的言语于那一刻阻挡不了他的兴致。在那个下午，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的叔像是一个孩子，他愉悦的看待着我对他表达出来的带有补偿成分的关爱，他单纯的快乐着，他丝毫也不掩饰他的高兴的情绪。

我也是情绪化的一个，我只知道我们是去看望生病了的叔，我却没有带足够的钱，上午买了衣服之后，我没有多余的钱给叔了。我们和叔告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时光，有黯然的神色一瞬即逝，这才让我突然感觉到做错了什么。我背过身去，我的脸很快涨得通红，我觉得我太缺德了。

第二天，我们被一个电话叫回了深圳。我后来补过的方式就是给叔寄了钱吧。再然后，堂弟考上大学了，叔是骄傲的人，他不会主动向我这个后辈开口，哪怕他们的日子再如何的艰难，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先电话给了他，我说，有我们呢。

我们的弟，多么懂事啊，那年我问他，有回家的路费钱没有啊？弟说没有。我说你要多少。弟说四百吧，谢谢你了啊。弟这话差点就让我涌出来了眼泪，那时候可是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啦。我说给你寄八百吧。弟说，要不了这么多。

我再回家，又是在三年之后了。正是弟的署假假期，叔已经恢复了和家乡的往来。想必，弟的出息是叔放下了心底里面埋怨的一个原因吧。我回家之后，又是立即电话了叔要他过来，我当然也特别叮嘱了，我说要弟也一起过来啊，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看到他了呢，都大学生了而今。

照例的，屋里摆了酒席，请了叔伯兄妹们相聚。叔后来住进了婶娘娘家的房子，离着三十多里地。叔和弟各骑一辆自行车过来了。弟瘦高，笑起来是羞涩的表情，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有阳光的味道的。在弟的身上，我看不到叔给予我的小时候的关于叔的山一般的感觉，或许弟是一直营养没有跟上来的缘由吧。叔和弟有时还勾肩搭背，他们亲热的说话、玩笑，像兄弟一样，看得我眼热。

下午，我们打很小很小的纸牌，弟输了十块钱吧。晚上，叔和弟又各骑着自行车回去了，怎么留也不行，说是我婶娘一个人在家呢。
从叔的家，到我家门口，有直达的公交汽车，五块钱一个人。

这一次，我又没有给钱他们。在那天，我看着穿得一身洗得能够看透肌肉的衣服的弟，我很想找一些我的衣服给他，可是我也没有留衣服在老家的，我想，要在深圳的话多好啊，我到底也还有些衣服的嘛。

回到深圳，没几天叔的电话打了过来，叔是小心试探的语气，叔说，你弟又要开学了呢。我说，您身体现在还好吧，婶娘现在也还好吧。我说，我上次回去，也还是没有能够到您家里面去看一下呢。
到底，我们都没有说到钱上面去。有些的话，我不好对叔说，经济不好了，我也困难了，我那次回家，是因为我担心自己又会是一个好多年不能够回去了。我的叔，心底里面一定是很失望了的。

时间很快。弟去年毕业了，在学校那边开始找工作了。我其实也经常会挂念着他。弟小我很多，从弟的童年到弟成人，这中间我和他隔了很长的一个时间段，所以我是知道弟心底下并不一定怎么对我亲近的。这与我与叔之间的感情有些些的不同。
又说，我的QQ里，新加了一个和弟在同一个城市的人，我平常并不和她怎么说话，哦，似乎我和她的QQ闲聊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句，就是在一论坛上面看见的时间有许久了，当然，我蛮喜欢她在那论坛上面的表现。前些天啊，我会偶尔帮她在QQ农场里面种草啊锄草什么的，有时候种草了，还通知她去锄掉长她的QQ农场经验值。我有一个想法，万一哪天我的弟碰上什么难事情了，或者我可以......哎，我有时候，真挺缺德的。

现在，QQ农场我也不怎么玩了。只是，我看着QQ里面她的头像，还是偶尔有惭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