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安然」- 每一年,每一个春天 -
我在小河边搬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放进水里,然后踩在上面,伸出手,慢慢的扶着小学班主任趟过。
她脸上是慈祥的笑,嘴里说着:“你啊,还是这么懂事……”
太多的往事不一定要记得,手里是班主任温热的指掌,那些几乎触摸得到的纹路,就能带着似乎遗忘了很久的脚步,走啊走啊,走回那个背着书包上学的童年。
还是和电视广告上唱的一样: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橡皮筋会在我们清脆的笑声里,从脚踝升到脚窝,从腰间升到头顶。而记忆总是倒退的,想着同桌的男孩为了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等,咕噜咕噜的喝下半瓶蓝墨水,然后班主任拉着他跑到卫生所,我就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好奇,跟在他们身后风风火火。
还能想着,下课的哨子一吹响,我们就呼啦啦的冲出教室,跑到河边,捡五颗形状相近的石子,玩着简单而有趣的比赛。我们就从课桌底下拿出用废纸剪起来的花毽子,扑棱棱的踢。我们就在泥地上熟练的划出好几种样式的格子,石头剪刀布之后认真的跳。我们就嚷嚷着分开两队,相互砸着母亲半夜用瘪谷壳给自己缝制的沙包。
想不完的小时候,自己蹲在讲台的下面,跟班主任一起,捡一段一段的粉笔头。我说:李老师,这些粉笔不要扔了,我们手小,还可以拿来在黑板上写字的……
现在,我又像是回了去,快乐的蹲在班主任身边,跟她一起挑挑拣拣的摘河边的马兰头。班主任的老伴在岸上喊:“老太婆,别摘了,快上来,我们要去另一处扫墓了。”班主任就不理他,埋头笑着跟我说:“让他们自己先去好了,我们摘够一盘子马兰头,回去炒了吃。”
我侧过脸,看见她有些凌乱的头发顺着风左右的飘,看见眼角额头岁月留下的痕迹深深浅浅,看见镜片后面的眼睛再微笑也有了模糊的浑浊,看见她摘断一根马兰头放进竹篮时手指轻轻的抖动。我吸了吸鼻子。我说:“李老师,你到岸边坐着吧,然后看到哪些好的马兰头就叫我,我去摘。”
四月。清明。
当我陪伴着这些越来越老的长辈,去祭奠那些早已离开的更老的长辈,仿佛什么都成了残忍的刑。我不得不去想着,还能有几年,可以像现在这样,哪怕他们再苍老,也还是温暖的站在我身边。
我抬眼四顾,我一直在找。我把母亲偷偷的拉到一旁,我问:“妈,怎么不见德龙伯父?”母亲就淡淡的笑着说:“你德龙伯父去年走了,我寻思着你反正不在家,也就没跟你提起。”
是么。那个大声大气讲话的男人,那个笑起来就咧出一口被眼熏黄的牙齿的男人,那个火爆的为了儿子的党籍跑到乡政府据理力争的男人,那个和我父亲称兄道弟却经常闹的面红耳赤的男人,那个拉着我的手说你要争气为我们老薛家争气的男人,一句话可以闹翻一次村委会议的男人,已经走了。
我跑到患有脚疾的伯母身边,挽住她的手臂,我说你要注意身体啊,别下地干活了啊,尽管开口问儿子们要钱啊,我说我会打电话给那几个堂哥的,让他们多回来看看你。
我就是不敢说,伯母,对不起。
伯母还是那样很自在的笑,还是很习惯的就捂住我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捏,伯母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儿啊儿啊。伯母没有说,去年的夏天,她有没有想着我应该回家,站在伯父的床边,听他说句话。
阿忠剃了个光头,大摇大摆的走在我前面。他转过身来,声音粗粗的:“相相,要不要我帮你挑一会儿?”
我摇了摇头,说不重的。
阿昌扛着锄头,大声的叫:“哎,阿忠,你还问什么问,就直接把担子接过去啊。小相是读书人,肯定挑不动担子的。”
阿忠就跨几步追到阿昌边上,两个人开始笑闹起来。
这些与我一般大的年轻人,像极了路边满山满野的青竹子,平凡却坚韧,一年一年的长大。我一直都不相信村里传来传去的言语,说谁不孝,说谁犯事,说谁无理找是非,说谁游手好闲不争气。我总是看到他们温和的笑,听他们关心的说话,我总是觉得,这些满身朝气的青年,每一个都有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善良。
阿根坐在石头上抽烟,手里的镰刀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路面。阿根对阿杰说:“你啊,今年跟老婆好好处,别这么闹腾了。女人总要你多让着点的,当初还不是你自己看中了她,娶了她。现在怎么就不看看她的好了呢?”
我让阿忠把那些竹笋放进我的筐里,他偏要拎着,说怕我挑不动。阿忠走我身边,艾艾的说:“相,今年别跑远了,好好在家呆着,做点事,生个儿子,让你妈也安安心啊。”
他们呵,一会儿彼此打闹,揭些过往的短处,一会儿三五结群的跑进竹林子里挖竹笋,一会儿又相互讨论着去年今年的种种。他们呵,和我一起,被长辈们骂在嘴里,疼在心里。他们呵,一个个都会自言自语的说要记住什么要学会什么,以后祭祖这种事,就得我们自己打理了啊。
大山深处的房子,看山人已经老的看不清站在他面前的人了。可他依旧拄着拐杖,靠在门口,看我们这帮人陆续经过。
老人低声的说,这个,是某某家的孩子吧,长这么高啦。这时候,就会有人搭腔:你记错了,他不是某某家的,他是别家的。老人就呼呼的笑,脸像是屋子旁边的棕榈树有层层的印痕。
他佝偻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往后转,嘴里模糊不清的絮絮叨叨。
多少年前,我趴着在山涧边上喝石头间流过的水,父亲就跟他坐在路边,抽着廉价的香烟,说着村里村外的大事小事。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说的兴起,会哈哈大笑,笑声与半空中哗啦啦响动的竹海一起,一下一下的沿着石头山路隐隐绰绰的远去。
现在,我走到老人身边,提高了声音说:“爷爷,我是谁谁的孩子,还记得么?”
他抬头看我,连声的说:“哦哦哦,记得,记得啊,当然记得啊。”
可是,他的眼里却再也不是以前那种真实的熟悉感。想来,谁去问他,他都会说记得的吧,想来,只要去问了他,他就肯定你是他曾经熟悉的人吧。
是记得,却想不起来了。是记得,却认不出来了。是记得,却被时间剪剪拆拆,裁成了一部叫做过去的影片。
四月,天气混乱的像是打翻了的调色板,阴阴朗朗不定,晴晴雨雨纠缠。
是春天,我们在清明的时候,穿山过水的焚香鸣炮,世界一半萧瑟,一半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