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下午,接了医院的电话,有个全膀胱肿瘤病人的细胞标本要接。我必须在医生进手术室前将取样瓶送到。
冬天,黎明来的晚些。
次日。五点的天还是黑漆漆的,走到楼下的时候,我看了看停在那里的车,想像它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将会非常刺耳。转身跑开去。
那时,楼里所有房间的灯火都已熄灭,街灯很亮,一盏一盏连到天边。或者拐角的地方。所有望不见延伸到何处的,都不会是死路,我相信。
我不愿意开车,我宁愿早起倒三辆公车赶路。也许是恐惧,我不应该有这种恐惧的。许是没有完全把握吧,对于车技,路况,所以我宁愿放弃驾驶,即便可以带来舒适与便捷。
这多多少少可以反映出我的性格。对于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我是不愿意轻易答应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如果帮助别人会给自己带来极大困扰的话,很多时候我是不考虑伸手的。
盲目只会导致徒劳,不如不动。所以,多数,我并不是一个热心的人。冷眼。
冷眼看,亦会看出感动与希望。
怎么看而已。
第一次车祸,我还记得清楚。那个路口,那辆车突然从大卡车后面超速飞出来的场景。奇怪的是,从车里出来的时候,看着撞变形的车头,撞飞掉的车箱后盖,我丝毫没觉得害怕。只觉得我应该要做的事情是安慰我的教练。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这起车祸而被辞退,或者被扣钱。
是的,我是在学习的时候,就已经学习了撞车。
那天下雨,我一直在哆嗦。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害怕,其实我只觉得冷。
我的教练,是个温和到几乎让人感觉他懦弱的男子。在学车的时候,我便学会了横冲直撞,学会了超速,学会了抢档。在那些瞬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本性其实是狂野的,与温婉柔弱毫不相干。
所有的人,都只道我胆小羞怯,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小小声的说“到”,却会像猴子一样飞快的爬竹竿。会和班里一个性格像男孩的高大女生打架。
十三岁那年,在大操场上做完课间操,我已经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也习惯被很多人认识。我,就是那个瘦小的穿着乔其纱连衣裙的优秀生。
初一年级组六个班。期中考试成绩张榜,我总分第一。这便是我学生时最大的荣誉,也最让父母欣慰的荣誉。
可是,我直到现在依然觉得那荣誉其实只是为了让人掉以轻心的,用来欺瞒父母我的真实走向的。
那从来不是我的荣誉,只是我的灾难而已。我觉得我为这“第一” 已经付出很多努力,不,是竭尽全力。
第一次数学考78分,我哭的抬不起头来。
是的,我尽力了。我与父亲说。
班主任总是说: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上不了大学,找不到好的工作,再后悔不好好念书就晚了。
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读书,好像是唯一可以转变的机遇。
我理解,我也明白,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早已焕散,只想逃过众多关注目光。
除了,像一个小太妹一样学坏,别无他法。
够狠,够快的坠落,才会让他们立马不再爱我。不再试图做种种挽救。
我时常在教师办公室一个人坐着。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间或微笑。那些芬芳的洁白栀子花,一朝雨就锈落了。
花季。我的花季。
我抬手,在窗玻璃上写字。我的手指洁白,纤细,字非常好看。
那是代表优秀生的字迹。
一个人笑出声来,周边空无一边。我非常喜欢。
很多年以后,我会想起我所有的老师,甚至那个态度恶劣,罚我在大操场跑十圈的体育老师。当然,他态度恶劣是因为我把他气坏了。
我想念我所有的老师。我想的时候,不再有叛逆的情绪,我想我爱着他们,这么多年。一直。虽然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好好念书。
七点半,到了郊区,我在车站附近的KFC吃海鲜粥,喝咖啡。
然后换郊区环线,八点半,到达医院。
二
这个月,接白血病人。我第一次接手这类病人的细胞培养。非常担心。
在血液科净化舱外面的接待室,有电台的人在采访采访一位女孩。那女孩是老师,数月前在上课时晕倒,经查是白血病。
她说,当初知道病情的时候,哭,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就瞒住父母,怕她们经受不住打击。
她才教了三个月的书,新婚。
电台采访的工作人员架着机器,采访的女子与病人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边,都戴着口罩。是妹妹配的骨髓,可以移植,就是有第二次生命。
她说她很珍惜,并且细细的笑。
我的病人,一级警察,某市劳模。
没有骨髓移植的机会,上一次化疗肺部严重感染,肝也出现问题,鼻子流血不止。进净化舱。从死神那里兜了一圈。
四十多的男子,像孩子一样轻笑,那笑,胆怯,那是对于生命的畏惧。
我突然想起一段话来:死亡的真相,原是有着巨大的力量可以震慑和控制我们。除非存心忽略。它势不可挡。一切生命于它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对等。无从探测,只能接受支配。
看着他粘稠的血装满针筒,带着温热。
注入培养瓶,再放在冷藏箱里。
离开的时候,我觉着无力。
回上海,出火车站的时候,我打了第二天一早去杭州的车票,我要去灵隐寺。
三
一个人,踏一城秋色。
到了寺里,才知是初一。敬香的日子。
跑过来一个挂胸牌的工作人员,介绍与指点敬香规矩。如此热心,是因为她的讲解是需要我付费的。
既然来了,遇上,就随遇而安吧。
在莲花池里净手。我把池子里开的莲拎到近处,想看清真假,却又失笑,真假又有什么重要?此刻,于我?
导游说:净完手,让水自然风干。可是我,已经在我的衣服上随手蹭干了。
我回去再洗一次。我说。
她拉住我,敬香路上,不走回头路。
哦。我想起在香格里拉去神瀑的时候,上山那条非常艰难的路,而下山,是另一条稍修筑的路。不走回头路。
请了香。开过光。一路抱着。
寻常去灵隐,直接进三宝殿。第一次认真观赏沿路佛像石刻。原来有着诸多讲究。
混在诵经的僧人队伍里时,我又蒙生皈依的念头。我是如此欢喜。当 他们唱响经文的时候,觉得身心洁净,喜悦至极。
出得寺外。
枫叶僧褛。
祥净。
古筝.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