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攒林寺◇天问】
一星期前就订下了要请科里的医生、护士吃饭。答应下这个饭局的时候,正在很遥远的地方穿山越岭。不想这么快,就要来兑现。
清晨,去了发型店。坐在那里洗头,她们总是很使劲,我居然又想到了要落发。
那一年,我执意要将及腰的长发剪去,发型师让我在边上坐了半个小时,让我想清楚是不是真要剪。我没有理会他的劝说,抓起台面的剪子胡乱的绞头发。
那一年,在火车站,原本要去苏州,我却执意要跟了几个女尼走。我瞧着她们亲切,心里无比欢喜,欲跟随。好友把我拉过一边,只问我:你走了,你父母怎么办?你残疾的弟弟怎么办?我怔住,当下长哭。
至此,心头落了一把锁。锁着一些不能开启的个我的意愿。
我一直循规蹈矩,不能也不敢放纵自己,我是家人生活的希望,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大男人把我的二胡扔掉的时候,我什么也没问。没有问为什么,亦没有问琴的下落。我紧紧握着松香,不去想像那把折断的琴混杂在一堆腐烂的鱼肉与菜皮里的样子。这会让我决裂,与他决裂,等同于与生活决裂,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唯有深锁。一层又一层。
他不愿意我骨子里的忧伤恣意滋长。他希望我是平静快乐的女子,有着属于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小小幸福。或许他是对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同一个梦,把弓架到弦上,彻夜的拉琴,却发不出声音,无论我怎样的涂抹松香。一直打滑,就好像生活里一次次失足,让人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醒来,疲惫不堪,手指僵硬而疼痛。
我以为,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比如僵硬的手指,比如层层的落锁。那是心里的枷锁,永不可能开启或者脱落。
直到那一天,在噶丹松攒林寺。
噶丹松攒林寺。扎仓大殿的正门在我们面前缓缓打开。我看到尘土在瞬间飞扬穿梭进出。我提起我的步子,欲迈进。
吉布制止。
扎仓大殿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那些遁入佛门的人行剃度的时候,才会从这道门进。
我恍然。
那门,片刻后关上。尘埃扑落在红色的大门下。
从边门入寺。看见了欢喜佛,一樽怀里抱着女人的佛像。我开始胡思乱想,无我之境。面对欢喜佛,会心而笑。
我没听清吉布在说什么,好像在说男的代表方法,女的代表智慧,二者合而为一,启示一种接受、融合的力量。
我只是觉得,欢喜佛正是在那里告诉我:要忠于自己的内心,体贴自己内心里的需求。这是人性之根本。到了这里,佛教不再是裂破俗网的克已修为,而是直指人性,倾听自己。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吉布会没有顾忌的与我说:我喜欢你。说的没有负担与压力。他不是随意。
是的,不用怀疑,那一刻的真。
所有发自内心的表达都是圣洁的。不容置疑。遵从心底的意愿,哪怕只是一日,一刻,一瞬。那是对个我生命的忠贞。
欢喜佛前,我面带微笑,听到心底枷锁哗然脱落的声音。
吉布讲解六道轮回图,说天界、阿修罗界、人界、畜生界、地界、恶鬼界。
说鸡代表贪,蛇代表嗔,猪代表痴。
但凡种种,不过是在劝人为善。
我知道我是痴。也只是痴。
华丽的壁画,长明的酥油灯,没有感觉庄严,或者惶恐,跪在活佛面前,径自喜悦微笑。寺里喇嘛给我哈达念珠,吉布告诉我这些代表吉祥,不是每一个来的人都可以被赐与,可以带回上海。
达赖们,并非把自己当神当佛,在他们的掌心,托有佛像,心中有佛,修持。他们只是在修行,不断的完善自我,接近内心神圣的释迦。
我把哈达留在了那个寺里,佛像前。
敬奉的圣水,轻轻洒落我的掌心,我的指掌间还沾着古城墙壁的泥土,在早上,我曾摩挲过香格里拉古城的那些土墙,还拨开杂草,用手指刻画散落在草丛里的木匾上的字。
在松攒林寺木质的地板上,有着教徒行五体投地时磨损的白色的印痕。
我缓缓贴近地面,伏地,贴合。
不是膜拜,我只是听自己的心跳。真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自己内心里的声音,不知道是喧嚣淹没了,还是根本没有了心灵的诉说。
五体投地。安静的贴在地面。
抛却尘间种种纷杂欲望,听自己内心里的声音,有一些渴望,一些心动,一些爱恋……
微笑中,我泪流满面。
寺外的天空,乌鸦盘旋。
香格里拉,我即将离开。
吉布说:留下来吧。
我笑:许我放牧?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那是我久远久远的梦,我一直清楚的知道那是个梦,因为永远无法实现。
吉布说:留下来吧……
我知道我们是在道别。我不愿意忍住我的眼泪。
这一次,我是如此如此接近我的梦想:做一个游牧民族的女人。我为什么还要忍住我的眼泪?
不止一次,我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热烈极了:愿意。我愿意。
我愿意。单纯的。
再轻轻与吉布握别。
车启动,我的手在他的手心,拉着。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扣动。
一下。
二下。
三下。
我承受着。却不能再抬头,率性而真诚挽留的目光,我无力承载。
请原谅我,内心愿意,却仍然选择离开。
抽回我的手。
我曾经接近我的梦想,并且与之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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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米族,女神柱边最后的经幡。请允许我把那些念珠,挂在了最后见到的玛尼堆上。
来,我没有带来什么;走,亦不愿意带走什么。
我们都是游客,过境。
摩梭人走婚。小阿哥小阿妹在晚上围着篝火跳舞,小阿哥去牵喜爱的小阿妹的手,他会在她手心悄悄扣三下,表示喜欢。小阿妹如果有意,会在他掌心回扣三下。
当摩梭导游开始讲解他们的风俗习惯的时候,我才知道,曾经有人用心扣问,用心问我去或留。而我居然不知道。
那一刻,我只觉热泪盈眶,爱与留恋轰然拍打着心壁,与爱情无关,却疼痛,酸楚。
在昆明转机,我知道我从此已经远离。我能做的,只是一遍遍的回顾,苍茫一片。
那些梦想曾经靠近过我,并且在我的手心轻轻叩击过。
合上掌心,握着一段情。
从饭店出来,说着“请多关照”的话,与医生们一一握手道别。
今夜,已经醉。
走在大街上,我笑着要唱歌给她们听,实则是很想掉眼泪。
这里,那里,如此悬殊。
那个在草原上温柔、素朴而热烈的灵魂已经静止,在该与不该之间,理性与感性对峙,我又开始面目模糊。
我已经认不得自己,我打开了,又折叠,在这个城市里,皱缩成一团。
那片安放自由灵魂的天空,在遥远的地方,雪山的下面,白色的羊群可比天上的云……
至此,那些一路投体转山的藏民,我理解了你们。
天问。
是一滴温暖的泪。
轻轻,缓缓的落下。